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文本解读(五)
《散戏》是《红玫瑰与白玫瑰》集子里面最短的一篇,倒是很方便一读再读。
(资料图片)
南宫婳是个很美的名字。《说文解字》对“婳”字的解释是:“静好也。”南宫婳像是活在画里的女子,又安静又美好,可是一旦从画里走出来,就会有一种巨大的落差感。
“闭幕后的舞台突然小了一圈。”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舞台上可以尽情挥洒,戏结束了才发现,原来是这样简陋狭小的一方空间,怀疑是怎样演出了那么大的天地。但即使明知一切都是假的,却有一种虚幻的美好,依然令人留恋和不忍离去。“南宫婳手扶着纸糊的门,单只地在台上逗留了一会。”
散场时,她独自回味刚才的表演,对比真实的生活,有种重叠感和错位感。在夕阳红光的布景中,“在那一刹那她是女先知,指出了路。”
张爱玲接着描述南宫婳的着装,灰色的长衣有个钮扣没扣上,似乎代表着外表的冷静;露出大红里子,暗示内心的热情。可惜这只是她在舞台上塑造的人物。现实中的她,心中的热情之火可能早已被掩盖或熄灭。毕竟扣子是要扣整齐的。
“女先知”说:“我们这就出去——立刻!”其实读完全文,回过头看才发现,原来戏台上慨而慷的“女先知”,在自己不堪的现实生活中是那么难以“立刻出去”。
“男女二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会面了的时候,剧作者想让他们讲两句适当的话,总感到非常困难,……”身为作家与剧作家的张爱玲肯定也经常遇到这样的难题。尤其舞台艺术不同于纯文字。人物需要用行动和台词来推进剧情。沉默而又没有行动,就会造成冷场,即使真的允许短时的冷场,也得“让伴奏的音乐来说明一切。”
“南宫婳的好处就在这里——她能够说上许多毫无意义的话而等于没开口。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沉寂;她的手势里有一种从容的韵节,因之,不论她演的是什么戏,都成了古装哑剧。”这就不光是在说她演戏了。不演戏的时候,她恐怕也是这样的。
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之间如果不能敞开心扉,不是无话可说,就是说了很多话依然像什么也没有说。无论是舞台上的女主,还是家中的妻子与母亲,南宫婳都像在演哑剧的角色,有一种话语背后深沉的沉默,也无人可以交流。这也让我想到张爱玲自己在家庭中的情况。很多时候,孤独无话的人更喜欢用笔倾诉。
然而舞台上下是两个遥远的、不相干的世界。
台灯的插头坏了,需要换一个,保姆却找南宫婳要钱,而不是她的丈夫。也许南宫婳在家庭经济上也是贡献很大的,毕竟她还没有停止自己的事业。然而她的压力也是不小,给了保姆钱,自己回家的车钱就不够了,还得跟黄包车夫讨价还价。读到这里不禁又想到,张爱玲也一直是经济独立的女性,需要像南宫婳一样勤奋赚钱,供给自己和他人。
“黄包车一路拉过去,长街上的天像无底的深沟,阴阳交界的一条沟,隔开了家和戏院。”家和戏院如同阴阳两届,泾渭分明。南宫婳不得不从“阳间”回到“阴间”。前面还是舞台上的喧嚣热闹,突然就画风突变,变成了黑暗寂寥。
黑夜中,“黄包车上的人无声地滑过去,头上有路灯,一盏接一盏,无底的阴沟里浮起了阴间的月亮,一个又一个。”这个描述令人毛骨悚然。不过既然有把婚礼写成葬礼的先例,张女士写成啥样也不会令人诧异。
如此意象,让人仿佛感受到了南宫婳内心的紧张与恐惧,并伴随着从舞台重返现实的极度反差。内容也在这里有了非常明显的转折。
她开始追忆年轻时的爱情。“报纸上也纷纷议论他们的事,那是助威的锣鼓,中国的戏剧传统里,锣鼓向来是打得太响,住往淹没了主角的大段唱词,但到底不失为热闹。”我不禁想起某女星和富少的纠纷,简直就是自媒体和路人的狂欢盛宴。两边当事人的自述和辩解都被铺天盖地的舆论所淹没了。其实除了当事人,没人会知道真相是什么,甚至包括当事人自己,也只是片面的认知。但是大众只要够热闹,有谈资就好了。中国人的看客心理还真是亘古不变呢!
可是如今呢?“她在台下是没有戏给人看了。”演员最大的本领就是演戏。如果说当年还有锣鼓的助威,两个戏子在众人的关注之下还有必要演一出热烈的爱情,那么现在,舞台之下,真的没必要再演任何东西了。无论是公开场合还是私底下,两人的相处已经沦为平淡乏味,连恩爱的戏码都懒得再演。就连狗仔们也都失去了窥探的欲望。
故事的结尾,南宫婳路过一家木器店,发现“专门摆样的一张床,原来也有铺床叠被的时候。”第一眼看到,想到的是:体面光鲜之下,也有不为人知的难堪和自我调整。可以想象,她为了维持家的完整与和谐,做出了多少物质和精神上的努力。
直到看见有人说,结尾是用了《西厢记》里的典:张生对崔莺莺的丫鬟红娘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他叠被铺床。”自己查了资料发现,原来《红楼梦》中贾宝玉也对林黛玉引用过这一句,既是暗挑黛玉,明面上也是夸奖和怜惜黛玉的丫鬟紫鹃。张爱玲读透了《红楼梦》,一定对这个场景非常熟悉。
曾经的怜香惜玉,如今的“铺床叠被”,“多情小姐”沦为老妈子,让南宫婳怎能不触景伤情?
但好像无论如何解读,最后都有点儿殊途同归的意思:轰轰烈烈的爱情最终转变为鸡零狗碎的婚姻,激情的火焰终于还是熄灭了。与此同时,身为“天才艺人”的女人,艺术生命也一样是十分短暂的。现在她“虽说年纪大了几岁,在台上还可以看看的”,但是过不久,终将回归更长久的家庭生活。这也是她所感到悲凉的。
她不禁想要落下泪来,“可是已经到家了”,眼泪也要收起来,好打起精神,继续扮演家庭中不想出演的角色。
人生如戏,南宫婳从一个舞台走向了另一个舞台。
人们往往只关注爱情舞台上的美好和热闹,却难得看见婚姻背后,生活舞台上,演都懒得演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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