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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是一门古老而常新的艺术,通过丝丝入扣的人物塑造、引人入胜的舞台表演,给人带来无穷的人生思考和艺术享受。特别优秀的戏剧则在给人带来巨大享受的同时,让人进入深度思考的层面,触及灵魂,带来灵魂的洗礼和升华。当然,这样特别优秀的戏剧并不是很多,甚至可遇而不可求。多年来,给我印象较深的,也不过是国内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刁光覃和林兆华导演的《狗儿爷涅槃》,上海京剧院演出、马科导演的《曹操与杨修》,上海淮剧团演出、郭小男导演的《金龙与蜉蝣》,中国国家话剧院演出、田沁鑫导演的《生死场》,国外以色列卡梅尔剧团演出、汉诺赫·列文编剧的《安魂曲》,日本铃木利贺剧团演出、铃木忠志导演的《李尔王》等,寥寥几部而已。
前不久观看云南省京剧院演出、叶少兰导演的《团圆之后》,让我感受到不小的惊喜。首先,这是一部难得的悲剧题材,以“团圆”开场,通过“撞见”和“突转”使整个戏剧故事迅速进入跌宕起伏、惊心动魄之中,而且在结尾处又完全摒弃了多数中国戏曲“大团圆”的传统模式,以“大毁灭”的悲剧性结局收束全篇,给人极大的震撼,这在中国戏曲领域是十分罕见的突破。其次,演员的表演非常精彩,领衔主演朱福令人赞叹,把小生这个行当几乎所有表演手段运用得淋漓尽致,又恰如其分。蹉步、圆场、甩发、吊毛、僵尸、抢背等程式化技巧的运用,对烘托人物、深化剧情起到了极大的渲染作用。既让老戏迷看得过瘾,也让年轻观众耳目一新。尤其是在喜欢看叶派小生戏的观众看来,一招一式,都经得住咂摸与品味,有一唱三咏三叹之效。可以期待,朱福会成为整个京剧小生行当今后若干年内一个里程碑式的存在。其他主要演员也都个个让人看了提神,表演精致细腻,可圈可点。若论演员之间的配合度、完成度,所谓“一棵菜”,《团圆之后》应该说是做到了。最后,这部戏还体现了传承创新与提高的精神。该剧移植改编自同名莆仙戏《团圆之后》,自20世纪50年代经陈仁鉴先生在传统公案戏基础上整理改编并进京参加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献礼演出后,便蜚声剧坛,成为经典。此后,越剧、黄梅戏、淮剧等不同剧种都有移植搬演此剧的成功先例。田汉先生曾撰文称其可“列入世界悲剧之林”。在京剧舞台上重新演绎这一题材,既有很好的基础,也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整部戏颠覆了传统戏中所强调的贞节观念,而代之以对专制社会戕害女性、毁损人伦的批判,思想性得到了很大的跃升,主创团队对待艺术的虔诚与创作创新态度值得高度肯定。
但是,这部戏仍然还有让人不够满足之处,与前面我提到的那些结构严谨、令人震撼的作品相比,还有那么一点点距离。当然,“一点点”有时也会造成天遥地远。主创人员的难处可以理解。因为这部戏的基础虽然非常感人,但放在今天的社会却存在一定的硬伤。施佾生为了挽救家族命运的大局,利益权衡,而让新婚妻子一身扛下所有的罪罚,这对当代观众来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甚至会把“渣男”这个称号送给他。新的京剧版本在改编时,进行了较大的调整,使得整个情节更加合情合理,相对更加符合今天观众的心理期待与价值判断。增加了若干心理戏,表现了种种无奈与情境悖论,强化了施佾生这个角色的担当,摆脱了“渣男”的嫌疑,也拓宽了小生行当的性格特点与表现力。但是在表现层次和戏剧结构上,依然存在着很大的问题,未能实现审美上的突破与真正升级,所谓差那么“一口气”。
所谓悲剧,按照鲁迅先生的说法,就是把美的东西撕碎了给观众看;而按照我的理解,则是让人物陷入一种不可逆转的命运逻辑中,怎么都跳不出来,逃无可逃。通过撕碎与毁灭打造艺术,比通过完型和建设创造艺术,形成审美,往往更是难上加难。更需要讲究层次与结构,要毁灭与撕碎得无比巧妙,令人信服。剧情的推进,让观众提着颗心、捏着把汗,让即使最聪明智慧的观众设身处地,把自己搁到那样的环境中,也徒叹奈何、毫无办法,从而引发对命运、对环境、对人物所处社会的一种深度反思和批判。面对悲剧这座戏剧的圣殿与高峰,许多创作者往往功亏一篑,这也是中国戏剧相对较少悲剧剧目和悲剧审美习惯的原因。创作悲剧作品,尤其是优秀的悲剧作品,或许是所有戏剧创作中最难的,对剧作家、导演、演员的挑战非常大。悲剧作品不能藏拙。有人说,中国观众不喜欢看悲剧,有一定道理。但我更相信,真正高级的悲剧,全世界的观众都喜欢看,中国观众也不会例外。
悲剧的戏剧结构,该紧的时候必须紧锣密鼓,让人喘不过气来,该松的时候,则又必须留下合理的空间,让观众叹息、流泪,在片刻间隙中,让观众完成内心的对话,实现心灵的自我疗愈。但是,《团圆之后》在后半部分却落入了信息密集和过分“讲理”的陷阱,反而使得戏剧结构产生一种“紧凑性拖沓”的奇怪现象。同时,批判性太直接,太急于表达出批判性精神,也降低了这部戏有可能达到的艺术高度。好的艺术一定要懂得留白,悲剧的留白往往更加意味深长,必不可少。给得太多,塞得太满,有时候会让观众难以消化,成为“给而未给”的拖累。我感觉,《团圆之后》美中不足之处就在于留给观众的空间不够,把想说的都说出来,把想表现的都表现出来,没有留给观众足够与合适的空间。而更高的境界则是“不给之给”,行所当行,止于当止,在留白处反而会收到点到为止、意犹未尽、回味悠长的效果。(王洪波)